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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章 桃李偶同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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滄海之中有一度朔山,幽都的入口便在山上。穿過成片幽深的桃林,無數紅燈籠懸於樹梢,像森然的鬼眼,靜靜地為來人引路。每一株桃樹下皆有一座四尺丘墳,無數佩劍的守陵戶在此盤桓。黑暗如同墨汁,畫滿四極八荒。覆行數裏,便能望見一座大城郭,官衙大門敞著,鬼吏列成方陣,嚴整地行過,步聲猶如轟雷。無數幽魂被牽引至大殿之上,昏暗燭火裏,一個緋服人坐於中央,正埋首給幽魂們判罪。

近來是兇年,入陰府來的幽魂熙熙攘攘。殿中盡是鬼頭,一塊磚上能擠著二十只鬼魂。罰惡司的鐘馗累病了,便只得將職責推予一個小小錄事。那錄事覆姓白冥,名不夭,平日裏只抄過些文書與鬼魂名姓,如今卻被鐘馗推了來,坐在殿上,只覺兩股戰戰,幾欲尿濕褲子。

白冥不夭脫下青衣,換上緋袍,裝成判官模樣。一個個鬼怪被吏員押至孽鏡臺前,照出生前善惡。有些曾吃過粗酒、劫過法場的紅臉膛惡漢被押上來,他瞧得心頭狂跳,一個字兒在舌尖反反覆覆地滾動,始終蹦不出口。他生得一副小白臉的模樣,像個文弱書生,在這鬼氣森森的大殿裏顯得卑弱而可憐。

今日禍不單行,他才審畢二十二只鬼魂,卻聽得殿外一陣騷動。擡眼望去,只見鬼魂群中如起波瀾。一道雲氣突而奔湧而來,如一匹烈馬般左沖右突。鬼魂們驚叫著被掀開兩側,萬頭攢動的大殿上分開一條徑道。

地府裏從無雲氣,只有會掩埋骨骸的沙塵。白冥不夭心驚膽懾,如有蜂蠆入於懷袖,驚恐地擲了筆,高叫道:

“來者何鬼!”

一個影子利落地跳下祥雲,笑聲如銀鈴般叮當兒作響。

“我不是鬼,是人!”

那是個形貌昳麗的少女,黛蛾淡遠,笑容如盈盈芙蕖。只是她那一身鏗鏘鐵鎧、手中所提的金錯刀在告訴殿上的小錄事,她不是個好相與的人。

白冥不夭瑟瑟發抖,強作鎮定,叫道,“你是活人罷?來陰府作甚?吏員,將她攆出去!”

左不正二話不說,抽出腰間系帶上的刀鞘。刀柄與鞘身迅捷揮出,像翻飛的蝴蝶,一下便把左右鬼卒打進地裏。

小錄事見狀,嚇得心膽欲裂,腦袋已鉆到了堂案下,獨留一個貼在官帽椅上的屁股。他慌忙改口:

“夠了夠了,辦事兒也需有個先來後到,你去隊列末尾等著去!”

左不正將刀放在隊首的鬼魂頸上,一個無畏的笑容從她嘴角咧開。她問,“餵,你說,是你先到的,還是我先到的?”

那鬼魂抖如篩糠,慌忙讓位,“自然是小姐先來…我親眼見著,您一百六十年前便排在此處啦!”

少女大咧咧地插進隊首,對錄事道:“好了,現在排到我啦。”

白冥不夭見她大搖大擺地插了隊,一顆心幾乎蹦出嗓子眼。他慢騰騰地爬回案桌上,顫聲問。

“那、那…那你要辦…什麽事兒?”

左不正說:“拿文簿來。我要查你們魂字錄得對不對。”

小錄事大驚,叫道,“憑什麽要你來查!你查來做什麽?”

左不正說:“我瞧兇年死人甚多,怕你們為了自己政績,從人間偷漢子、竊姑娘,全塞進幽都裏做苦力。”

小錄事說:“我…這……咱們才不會幹這種事兒!”

“那便拿文書來!”左不正用刀敲著案臺,“既然不是你們搗的鬼,那兇年怎會死這麽多人?”

白冥不夭訕笑,從袖裏拿出素絹,一個勁兒地拭額上的汗。“生和死本就是常事兒。你們凡人裏有本叫《淮南鴻烈》的書寫得好,裏頭有句話:‘其生我也,不強求已;其殺我也,不強求止。’死生本就一體,你們卻偏愛茍活,不愛地下長眠,唉……”

左不正一拍案臺,堂梁上塵土簌簌而落,椅背後的海水朝日圖似也顫得抖了三抖。她厲聲道,“我不讀書,別和我說這些沒用的!”

鬼卒們面面相覷,旋即擺出猙獰面目,抄起槍槊殺氣騰騰地包圍上來。殿中氣氛一觸即發,這時卻聽得有人道:

“拿文簿來罷。”

白冥不夭擡頭,卻見那纖淡祥雲上還有兩個人影。一個是著金絲織錦襖子的女孩兒,抱著膝一言不發,安靜而乖巧。出聲的那人卻是一旁的一位白袍少年,戴著只絲質眼罩,臉龐白皙,像浸了冷冷月光。

白冥不夭見了那少年,渾身顫了一顫,旋即喜道:

“神君大人!”

易情站起身來,神色淡冷,道:“只查人魂字、地魂字,別的不看。你拿來便是,我們看完便走。”

他不怒自威,教鬼卒們不由得都退了一步。白冥不夭是個小文官,時常同天記府有往來,大司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上官。又因大司命掌壽夭,時而需到地府裏辦事兒,有段時日來得頻繁,索性便住在了幽都裏。白冥不夭那時曾與他打過幾回照面,如今再見,只覺戰戰兢兢,兩條腿被打彎了似的,直不起來。

冥吏們自司房中捧出文簿,一卷卷地放在桌案上,堆摞得有小山般高。左不正扭頭問易情,狐疑道,“膿包夫君,方才那窩囊錄事叫你什麽?神君?”

易情那冷肅的神色倏爾不見,像冰雪在春曉中化作融水。他笑嘻嘻地道,“我早說了呀,我是天底下最厲害的神仙。要到陰府來辦事兒,也是小菜一碟。”

白冥不夭捧來簿冊,恭敬地推到他倆面前,旋即在一旁垂手侍立。聽他一說,也恭敬地開口,“不錯,神君大人福澤九幽,往時對咱們頗多關照。真不愧為文昌宮第四……”

這小錄事話還未說完,易情便忽覺頸上縛魔鏈像陡然燒起了火,驚人的熱度蔓上喉間。看來那禁制不止是要他不得吐露自己的身份,連旁人都說不得。而以往龍駒雖說出過他的身份,但這禁制本就為靈鬼官所設,故而那時他暫且無恙。易情渾身一抖,趕忙出聲喝止:

“…停!”

白冥不夭住了口,迷惘地望向易情。易情冷汗涔涔,笑道,“嗯…不必說我的名字。”

小錄事當即意會,連連點頭,“我明白啦,大人要微服私訪!”說著,又快手快腳地打了自己兩個嘴巴,“瞧我這賤嘴巴,不會說話!”

左不正看他倆看得莫名其妙,易情趕忙打誑,“我方才不過胡言亂語,莫要放在心上。”說著,便將她往桌案前搡去,兩人看起了文簿。

那文簿一一看下來,卻並無甚麽古怪之處,餓死、雹災而死的人雖多,卻尋不到甚麽端倪。易情一目十行,翻書如流水,教左不正愈發奇怪,她才翻了半本簿冊,這廝竟已看完了十卷。待看到一處時,易情合上卷冊,說:“不看了。”

“為何不看了?”左不正問。

易情說:“沒什麽異狀。”

左不正撇嘴道:“兇年就是異狀,要是沒異狀,這兇年又是怎麽來的?”

白冥不夭窸窸窣窣地搓手了好一會兒,望著易情,眼裏像有燁燁星光,十分興奮。易情放下卷冊,將他拉到一旁,說:“地裏是不是有召鬼陣?”

小錄事見大司命與他說話,受寵若驚,忙不疊道:“有…似是有的!這些年來,有人在地裏畫了些符陣,從紋跡來看,是九獄陣。可判官說那是凡世間的事兒,咱們管不著。”

易情又問:“我的寶術對它無可奈何,用甚麽法子可破那陣?”

白冥不夭想了想,道:“解鈴還須系鈴人,若是連神君大人的術法都不起效的話,那陣法是如何畫出的,大人便依那法子破除便好。”

易情神色凝重,“如果我說…那九獄陣法是以人血肉塗抹而出的呢?”

白冥不夭畢恭畢敬道:“那便再以人之血肉改畫便是。”

“用人血塗了三十年的陣法,要多久才能毀去?”

小錄事微笑:

“想必,毀去也需三十年。”

從幽都中乘著祥雲飄出來時,易情一言不發。

青霄之下,水澹生煙。他們飄過蒼茫的雲海,草木如揉亂的銀絲。他望著三兒,目光落在她纖細的皓腕上。小小的女孩抱著布偶,目光悠遠而寧靜。她究竟流了多少血、被割去多少骨肉,才能畫出一個遍布滎州的巨大召鬼陣法?

八年,這樣的日子她已過了八年。

易情揪著前襟,長長地籲氣。左不正從他身後爬過來,側過臉笑盈盈地叫他,“神君大人!”

易情一驚,陡然轉頭,額上已出了些細細的汗。少女瞇起了眼看他,像一只狡黠的狐貍。

“看來你有許多事瞞著我呀。”左不正說,“膿包夫君,你究竟是甚麽人?”

易情幹笑了幾聲,打著哈哈瞞了過去。左不正見他不想說,便也知趣地不問。他倆坐在雲端,看碧空如水,千嶂膩綠。左不正喃喃道:“你說你是天底下最厲害的神仙,那便不好了。”

“為何?”

“我本來只想嫁個窩囊廢夫君,要是你這般厲害,感覺不大妥當。”

易情苦笑。

左不正又道,“那我以後便做天上最厲害的神仙好了,免得搶你的名頭。”

易情撓了撓腦袋,“你真想鑄神跡,做神仙?”

“是啊。這世上的人,哪有人不想當神仙?”

少女盤起腿,將金錯刀放在膝頭,用雲絮細細地拂去其上塵垢。她的神色平靜,眼底卻似藏著駭浪驚濤。“不過,我和姑父的想法卻不同。”

“我年幼時,他便將我帶到獸群之前,要我殺死它們。第一日是流涎的惡犬,第二日是兇惡的虎豹,第三日往後,便是碩大的熊羆。到了第十日時,他領來了一個人。”

“那是個衣不蔽體的小乞兒,渾身瘦得只剩骨頭。姑父要我殺了那乞兒,他說,凡人輕賤,性命渺如塵沙。他還說,天下大正之道已被神明操持,尋常善事已無法鑄成神跡。我既叫‘左不正’,便是忤逆神靈之人。”

“那你是如何想的?”易情問道。

日頭在皚皚群山間浮沈,像一簇朦朧的焰火。水邊的積雪團子潔白而光滑,像一群棲身於地的鴿子,左不正迎風而立,笑容似要融化在輝光裏。

她將刀插進雲裏,張開雙臂,迎風道:

“我沒殺那乞兒,將他放跑了。姑父要我做邪佞之事,我便偏不要做。要我做大奸大惡之人,我就偏要只行善事!”

“我是左不正。”她說,眺望著遠山的瞳眸裏映出炯碎的日光,明媚而堅毅。

“才不會是任何人的傀儡。”

——

三人踩著雲,回到了滎州街頭。人群往來甚繁,車馬塞途。左不正牽著三兒的手,走入醫堂裏去取藥,她托郎中調些傷藥,好讓左三兒能調和氣血。

左三兒一手抱著布偶,一手緊緊牽著左不正的手掌,琉璃珠子似的兩眼裏難得地流露出不安。

“姊姊。”她說,“別丟。三兒。”

左不正握緊了她的手,笑道,“不會的,姊姊會一直陪在三兒身邊。”

她回過頭來,對易情戲謔地笑道:“膿包夫君,要不要我給你買副強身健體的方子?瞧你這細胳膊細腿的模樣,要是姑父派人來暗殺你,你一下便得嗝屁!”

易情說:“等殺到眼前再說,管他的呢!”

她倆入內去給郎中問診。易情便在街上閑晃,過不多時,他瞧著貨車在身邊轆轆推過,車架子上掛著一只紙風車。

他忽而又想起了祝陰,這一想,心頭便如絞割似的難受。隱隱的不安湧上心尖,易情捂上牽滿了紅線的胸口,在風裏低聲呼喚:“祝陰,祝陰。”可這回亦無回響。攤棚裏人人都在吆喝著賣白疊子、方孔紗,他的聲音很快湮沒在風裏。

一陣馬嘶聲突而將他從思緒中拉回。雜嚷的街衢裏忽而響起如雨的啼聲,五六騎馬沖破人群,撲喇喇趕來。

馬上坐著的皆是勁裝侍衛,背負弓箭,腰挎長刀,紋甲緞領上繡著個隸字:“文”。

那幾個侍衛漢子在醫堂前勒馬,草草在近旁欒樹上栓了馬,便大踏步走入醫堂。易情幾乎要被他們撞跌,卻聽得他們低語道:

“左小姐是在這裏麽?”

“約莫在的。”

“逃了文公子的婚,卻在四下裏胡晃……”

接下來只聽得幾個細碎的字眼,甚麽“象王授意”、“再來提親”…易情聽了,暗暗想道:這是文家來的人了。

傳聞左不正退了與文家的婚約。那文家乃世代簪纓的科宦之家,是不折不扣的名門望族。那文公子名高,字潛悟,文章有靈霄之才,五采成龍,是教全滎州都仰慕的一位人物。左不正竟絲毫不將其放眼裏,反倒尋了個乞兒成婚,教文家鬧了老大一個笑話。

這時又聽得門外蹄聲漸近,一匹騮毛駿馬直奔醫堂而來。那馬上躍下一個青年,一身落花織金緞衣,頭戴網巾,劍眉星目,清俊風流。那青年入了醫堂,幾個店夥計旋即熱切地迎上,叫道:

“文高公子,您來啦!”

這青年正是傳聞裏驚才絕艷、有八鬥之學的文家公子文高。只可惜此人雖滿腹經綸,卻強倨無禮,六經裏只念詩書易樂春秋。見店夥計相迎,竟是頭也不點一下。

“左小姐在這裏麽?”文高冷淡地問。

“在…在的。”夥計們不敢相瞞,趕忙連連點頭。

文高揚著下巴就要踏過檻木。

只可惜他一落腳,便被跘了一下,端正而傲睨的文公子登時在地上摔了個大馬趴。文高因遭左小姐退婚,本就窩著一肚子火,這時摔了一跌,更是火上添油。他爬起身來,扭頭一望,卻見一人大咧咧地坐在地上,嘴裏叼著塊爐餅渣子。

那人一身白袍,身上絲料甚是名貴,可卻坐得似個叫化子。文高見了那人,楞了一楞,臉色由紅轉白,又由白轉青,叫道:

“文易情!”

他遭雷劈似了一般跳起來,又喝道,“你怎麽在這裏?”

“我還想問你怎地在這兒呢。”易情笑嘻嘻地道,“來尋你的新娘子麽?唉,你要是娶走左不正,結束他們家那攤爛事兒,倒也挺好。可我每頓都仰仗著她施舍的十三個饅頭呢,哥。”

文高怒道:“誰是你哥?我是來尋不正姑娘定親的。她不過是一時任性,這才退了與我的婚。我聽聞她離家出走,在街上打探了數日,這才尋得她蹤跡,才能與她好好談談,你休攔我!”

易情攤手,“我哪兒攔你了?是我坐在門邊,你長腿不長眼,偏踩到我腳上來。”

緞衣青年看了易情一眼,冷哼一聲,眼神嫌惡地移開。他聲音冷淡,如不化的寒冰:

“閉上你的嘴!泥巴一樣的賤種,誰許你與我說話?你就是個無恥的偷兒,你的神跡是竊來的,你的命也是。”

文高扭過身,往醫堂深處走去。臨行前,他冷冷地撇下一句話。

“文易情,你本來就不該活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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